更新:2017-04-28     阅读:107

  读过书的人都保存着几件共同的珍品——学生时代的毕业班留影。尽管岁月流逝,时过境迁,浩瀚的往事从记忆里逐渐淡漠,然而,只要你一瞧见这些照片,青少年时期纯真烂漫的生活便会立刻在眼前浮现,让你心驰神往回味无穷。

不是么?此刻,我正坐在一列长途客车上,手里拿着一册影集,细细地端详着那张初中毕业班的集体合影照片,眼光在那一张张天真无邪充满稚气的熟悉的脸孔上慢慢掠过去,最后,在第二排中间站着的一位少女身上停住了。顿时,中学时代那令人神往的生活情景,就象放电影似地清晰地映在记忆的银幕上。

这是我读初中时最要好的同学刘嘉敏。她,是个非常秀丽的小姑娘,鸟黑柔软的发辫,又白又嫩的瓜子脸,水汪汪的大眼睛,微微翘起的鼻子,薄薄的嘴唇,眉宇间焕发出一股纯真的热情和聪颖的灵气。

少年时代,我曾在浙南一座小县城的姨妈家客居过几年,在那里念高小和初中。嘉敏家是姨妈的紧邻,她家境较为贫穷,母亲是家庭妇女,姐弟四个全靠父亲当布店营业员那点工资维持生活,祖宗传给她家的唯一财产就是那栋大约五十几平方的破旧茅屋。

她总是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、背个旧书包去上学,可头脑却很聪明,各科成绩都名列前矛,尤其爱好音乐,受到母校那位戴眼镜的申老师的看重,课余时间破例教她学拉小提琴。

没过多久,她居然能拉出很动听的乐曲,几次在学校举办的文娱晚会上演奏,得到师生们的好评,以至于到了初中毕业前夕,那位音乐老师慷慨地把自己使用多年的一把小提琴赠送给她。

在全班的男同学中,我同嘉敏的关系是最密切的,这不仅仅因为我俩是邻居,天天见面常来常往,更因为我俩的脾气合得拢,趣味相投。十几岁的初中生,稚气远未退尽,男女隔阂很深,对其他同学们那叽叽喳喳的取笑,我时时感到脸红。

可她却不以为然,瞪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反击过去:"谁说我骚!男女为什么不能在一起?你们保得了一世?"照样大大方方地同我在一起玩。

每当放学之后,嘉敏几乎天天都到姨妈家同我在一块做功课,两人总是有商有量的;有时候也会闹点矛盾,譬如做习题答案对不上,经常争得脸红耳赤,惹得我性起,便捉住她双手,在她那白嫩的小脸蛋上刮几下鼻子。

而她呢,骂着跳着,往我背脊上拚命捣拳头,不过,气过一阵,马上又会握手言和,互相眼对眼地傻笑起来。……在那几年的生活中,我和嘉敏的关系,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了。

不料,到了初中毕业,正好碰上一场文化大革命,我和嘉敏都毫无例外地卷入到狂热的革命浪潮中去,度过了一年多"头戴黄军帽、臂挂红袖章、手举语录本、成天喊口号"的红卫兵战斗生活,接着便是扛起行李上山下乡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。

这时候,父毋亲恐怕年老的姨妈照顾不了我,把我户口迁回江苏老家的农村去插队落户,这就苦了嘉敏啦。记得临别的那个夜晚,她来送我,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语,各人心里都藏着一股恋恋不舍的惜别之情。

她紧紧地攥住我的双手,眼里满含泪花,说:"你走了,叫我一个人多没意思!要是你不走,咱俩永远在一起,那该多好!"我却只是粗心地笑笑:"别说傻话。革命青年四海为家,再过十年,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?"就这样,我同嘉敏互相分离天各一方了。

光阴似箭,日月如流,一别就是十年。今天,受父毋之命,我请假南下访亲来了。说句老实话,固然,我盼望见到曾经照料我童年生活的亲姨妈;但是,我更盼望见到少年时代的那些同窗学友;自然,我最盼望见到嘉敏――如今,她在干什么工作?生活得怎么样?

江南的深秋,天高气爽,车窗外不时地掠过那正在收割庄稼的金灿灿的田野。我从沉思中醒过来,再过一刻钟,那座既熟悉又陌生的浙南小县城便到站了。一种亲切而喜悦的心情油然而生。

"哎呀,几年不见,长得那么高啦!"

嘉敏的父母亲热地把我和老姨妈让进他们的屋门。我坐在客堂里,举目四顾,原来那栋低矮破漏的茅草小屋已经变成宽敞透气的砖瓦新房了;虽然,屋子里的摆设还象老样子,空荡荡的,没添什么家具,但比起从前那个环境来,适意多了。

姨妈告诉过我,嘉敏在去年国庆节结婚了,他的对象真不错,拿出一笔款子,帮岳丈家把茅草破房子拆掉,改建了新屋。我就想,嘉敏一家也确实过了多年苦日子,如今找了个女婿,境况好起来了。我暗暗为老同学感到高兴。

"哎呀呀,老同学,稀客,十年没见面啦!"刚刚坐了片刻,门外传来一串熟悉的非常响脆的喉音,随即,嘉敏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,一双热乎乎的手便紧紧地把我握住了。

老同学久别重逄,别提多高兴啦。嘉敏忙不迭地跑进厨房,从她娘手里接过锅铲,亲手给我烧了碗鸡蛋面条,坐到我对面,督促着非得让我吃下去。我也不好推辞,顺从地边吃边同她攀谈起来。为了照顾我俩久违多话语,老姨妈和嘉敏父母各拿小凳子坐到门口去聊天,让我与她畅快对话。

挥手离别整整十个年头了。这十个年头呵,动荡的生活,该有多少感受可以交流;然而,这十个年头呵,人事的变迁,又在各自心头涂上了陌生的颜色,还能象当年同窗共读时那样毫无顾忌地袒露胸襟吗?四目相对,满肚子的言语一时无从诉起,说出来的话竟都是断断续续不成章句!

我目不转晴地审视着面前这位曾经引起多少甜蜜回忆的少年伴侣。她的相貌没变――还是那鸟黑柔软的发辫,又白又嫩的瓜子脸,水汪汪的大眼睛,微微翘起的鼻子,薄薄的嘴唇,眉宇间焕发出纯真的热情和聪颖的灵气。

不,她变了――身体丰满了,姿态成熟了,容颜更加秀丽,不象婚后的少妇,倒象未嫁的大姑娘,唯一使人意外的,是她那纯真聪颖的眼神里边藏着一种哀婉忧伤的表情,时不时地流露出来,是悲?是愁?是怨?是恨?却令人难以捉摸。

头天见面,只坐了个把钟头,虽然时候还早,老姨妈要休息了,我便站起来告辞。嘉敏没留我,只是默默地送我出门,认真地叮嘱我,说她白天要给学生上课,没空,明晚一定要去她婆家玩玩。我当然点头应允了。

回到姨妈家,我细细地回味着刚才嘉敏向我说的话。她说的不多,只是泛泛地介绍了一下别后的境况,对她这十年来的生活,我只知道了一个轮廓。她说她与我分别不久,就到离县城八十里的一个深山农村插队落户去了。

山区农村的生活虽然很艰苦,但她不仅不怕苦,反而感到很快乐。她白天同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,夜晚工余,同一些知青战友和村里的小青年们一块谈笑嘻闹,给乡亲们读报纸,听老农们讲故事;下乡不久,她便给大队里办起了黑板报和宣传队;她携带着母校申老师赠送的那把心爱的小提琴,自拉自唱演节目,为姑娘小伙子们表演革命样板戏伴奏,居然还参加县里文艺调演,获得奖状。

生活在穷乡僻壤的那些不识字的乡亲们,很快便把城里来的女秀才当成了珍宝,下乡一年后,她便入了团,当了队办小学的代课教师,天天教那些顽皮的"山娃子"读书识字学文化……

她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整整生活了八个年头,就象一尾活蹦乱跳的小鲤鱼游进宽阔的溪流,逐波击水大显身手。然而,这尾小鲤鱼并没能跳过龙门,却被一个急浪打到混浊的浅滩上,动弹不得。

随着岁月的流逝,弟妹渐长,开支增加,家庭经济更加拮据,一阵台风又把她家那栋破茅屋刮坍了土墙、吹歪了柱头,为了请人修补房屋和让三个弟妹上学,父母亲到处借债,整日愁眉苦脸。

就在这时候,有位亲戚为她张罗了一门亲事,男方慷慨解橐,不仅答应拿出六百元钱帮她家拆建新房,还愿意供养她弟妹们的入学费用。那时候,她压根儿还没考虑自己的婚姻,对男方的印象也并不如意。

曾经哭着闹着拒了一段婚,可经不起父母的苦苦哀求,也出于承担家庭困难的孝心和对弟妹渴求上学的怜悯,加之男方出钱造屋已成事实,万般无奈之下,终于答应下来。结婚不久,男方又想方设法四处奔走,巧借知青返城潮流,把她的户籍从乡下迁回城里,落实到城郊一所公办小学当教师。

说句老实话,在我的同代青年人中间,嘉敏所走的这段生活道路,无论从哪方面看,都算不错的了。我实在想象不出,有什么值得不满足的地方。然而,刚才我俩谈吐之间,她脸上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哀婉忧伤的表情,却又是那么明晰地浮现在我的脑际。究竟是什么原因给她的生活里带来愁怨的呢?暂时还是个猜不透的谜!

次日一整天,我去拜访母校,会晤学友。

傍晚,我如期赴约,来到嘉敏的婆家。她早就等我了,特地烧煮几个精致的小莱请我吃晚饭,我自然不好推辞。

看来,嘉敏的婆婆早已不在人世,家里只有一个从工厂退休的跛足公公。我同老人拉了一会儿家常,他一听我和嘉敏是老同学,很高兴,不断在我面前夸奖嘉敏是位好媳妇,尊长爱小,扶老携幼,这份人家要是没有她,可不知象个啥样啦。我暗暗佩服嘉敏的善良和贤惠,庆幸她家庭的和睦。

嘉敏麻麻利利地在厨房里忙完了,正在往客堂里端菜,一个四、五岁的小男孩从门口溜进来连声嘁着"妈妈",扑进她的怀抱。嘉敏结婚才一年,难道这是她的……?我不禁惊奇起来。

同这老小三口一起吃了晚餐,跛足公公带着小男孩到邻居家串门去,屋里留下我们两个人,嘉敏把我请进她的卧室。睁眼一看,房间里摆设普普通通又干净整洁,觉得两口子日子过的很勤俭。

我感兴趣地浏览着挂在墙上的两个相框,那里边陈列着大大小小的相片。其中一个相框大约是嘉敏带过来的,除去她娘家的一幅全家照外,里边的大多数相片都是我们初中班的男女同学,一色天真稚气的熟悉脸影,我也有同样的一份;另一个相框里,则都是些年富力强的陌生形象,想必是嘉敏爱人的同事亲友了;遗憾的是没见到他们俩的结婚照片,这有些出乎意料。

我正在津津有味地留意那个嵌满陌生人照片的相框,嘉敏踱到我面前来,卟哧一笑:"想看看我那老头子的相貌,是吗?给,见识见识吧。"说着,她从写字桌抽屉里拿出张照片,递到我手里。

这是张五寸半身肖像照,照相人是位中年男子,方方正正的脸膛,浓黑的眉毛,宽厚的嘴唇,洋溢着老成持重质扑厚道的气质。

"唔,相貌不错!"

"相貌不错,只是年纪大了点,是吗?你猜他几岁?"

"说实话,我估计他起码比你大十岁。"

"我同他很不相配吧?你为我感到遗憾吗?"

"不,不,俗话说,夫大怜惜妻嘛!"

"你说得不错。他很懂得体贴妻子,他更懂得爱惜老子和儿子。"

"你嫁了个好丈夫,你们的家庭一定幸福!"

"幸福?这就是幸福吗?哈哈哈……"

我一直没注意嘉敏的脸,此刻,突然从她嘴里发出一阵异样的笑声,我吃了一惊,不禁注视着她。

"难道你不幸福?难道他待你不好?"

"不,他待我确实不错。不过,在这个家里,我只有一位够格的丈夫,却没有一位合意的爱人!……"

说这话的时候,嘉敏的神色整个儿变了样——一双弯月眉毛微微皱起,眼睑上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,水汪汪的眼圈失去了活泼灵敏的光彩。从她脸上,我重睹了昨天曾经偶尔流露出来的那种哀惋忧伤的表情。

难道在嘉敏的家庭生活中真有不幸吗?她既然承认有够格的丈夫,为什么又说没有合意的爱人呢?……我震惊了,疑惑了,好似一下子堕入五里雾中,脑海里存着的那个谜,不仅没有解开,反而把问号增大了好几倍。

分别十年了,我对老同学的生活太不了解,我能回她什么话呢?

沉默。难堪的沉默。

我感到这样的话题再继续下去,有点不太适宜。为了打破沉默,我在房间里踱了几步,猛地瞥见屋角那只古老式立柜的顶上放置着一个提琴盒子,立刻走向前去,随手拿了下来,谁知,琴盒表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尘,让我一动,四处飘洒,呛得我叫了起来。

"哎呀,嘉敏,你怎么搞的,让这把小提琴睡大觉,不用它啦?"

嘉敏连忙奔过来,抱歉地帮我拍去落在身上的灰尘,接着,凄然一笑:"好久没用了。结婚以后,只拉过一回,就在婚假结柬送他回宁夏的那个夜晚,从此,就没心事碰它啦。"

"哎呀,这是母校申老师送给你的珍贵礼物啊!想当年,你是那样着迷地学琴,那样爱惜地使用它,我曾经伴随你那优美的琴声唱过多少欢乐的歌!想不到,你变成这样!"

"那是过去的事情。如今,生活变迁,工作忙碌,一回到家里,不是伺候老的就是照料小的,家务事一大堆,心都烦死了,哪还有兴趣拉琴呀!"

"青年人的生活,不能没有歌声。嘉敏,你还年轻,你应该有青春活力!"

"青春?我的青春已经过去!繁琐的日子,孤单的灵魂,没有知音,没有欢乐,命运捉弄我,我又能怎样呢?"

嘉敏悲哀地转过身去,不敢看我。我只好抖着手,将琴盒放回原处。

此刻,我才隐约地感觉到,在嘉敏的心灵深处有着痛苦,一种难言的痛苦。然而,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,竟能把十年前那个纯洁聪颖、热情活泼的少女变换成另一种不一样性情的呢?我心里既感到茫然,又感到不安。

沉默。更加难堪的沉默。

这时候,要不是嘉敏的跛足公公带着孩子串门归来,我俩谈话不知有多别扭了。

"爸爸,你给小明明洗洗脚,让他先睡吧。我同老同学出去走走。"

"嗯,早点回来吧。"

"不。妈妈,我不睡,我要等你回家给我讲故事。"

"乖孩子,你跟爷爷早点睡,妈妈明天给你讲故事。"

我怀着一种既好奇又尴尬的心绪,随嘉敏走出她婆家的屋门。

深秋的夜,明月高洁繁星闪烁,凉风熠熠爽人心脾。大自然的美景驱散了压在我和嘉敏心头的沉闷空气。我俩并肩而行,来到古县城外边的江畔小路上散步。十年前,这条小路是我同嘉敏常常追逐玩耍的地方。

象沉沉的黑夜里透出一线亮光,似漫漫岁月中好不容易遇上知音。嘉敏向我坦露胸怀,毫无顾忌地倾诉心灵深处隐藏的痛苦。

她说,命运之神对她太无情,给她安排了这样一条生活道路,把她打入这样一个违心的婚姻囚笼,让她享受不到爱情,青春变得黯淡无光,只有无边的痛楚;她说,她不该出生在这个苦难的家庭,为了照顾贫穷无能的父毋和年幼可怜的弟妹,不得不把勉强结合的苦果吞在自个肚里,落下个终身孤单。

她说,她丈夫是个苦命的好人,默默无闻地在艰苦的西部内地当着十几年机修工人,克勤克俭地积蓄着劳动所得,成了家,结发妻子却短命病故,给他遗下一个跛足老父和一个年幼爱子,巴望着续娶个贤惠的媳妇,帮他照料家小欢度一生。

可惜又在错误的时间、错误的地点找了个错误的对象,她不是那种满足于扶老育小、奔忙食宿、伺弄小家庭的贤妻良母,她对跛足公公的敬重和对他前妻遗子的爱抚,完全是出于一种怜悯心,天长日久是坚持不下去的,她只能给他带来失望。

她说,她悔恨自己十年前太幼稚,同我分别时连好朋友的家庭地址也没问清(其实,她问过我姨妈,由于我父亲当年被人诬陷戴上"历史反革命"帽子,我几乎是被流放下乡,自己也有家归不得,姨妈自然不肯晓之以实情),也责怪我忘情忘义,这么久不给她写封信,以至于让友谊的种子自生自灭,看不见花朵,收不到果实……。

人生是那样的复杂。嘉敏呀,我少时的伴侣,万万想不到,她那看起来似乎实惠、温良的婚姻和家庭,只是覆盖在生活之海表层的平静水面;在这平静的水面底下,竟奔腾着一股汹涌的潜流,隐藏着那样深奥的痛苦和不幸。原来,这是一汪无爱的苦水。

原来,这是一场无奈的悲剧!一切都已明白,存在我脑海里的这个难猜的谜终于揭开了底,我从对嘉敏的疑惑不解变成由衷的同情了。

然而,还有个疙瘩仍然缠绕在脑际,有待解开。

"嘉敏,可我总想不通,既然已经结婚,难道你夫妻之间的感情一点也建立不起来吗?"

"强扭的瓜甜不起来。新婚蜜月,天天待在一块,可是,什么理想、抱负、兴趣、爱好、文化、艺术,他一点也不懂,一点也不讲究;他只知道算计柴米油盐,只懂得体恤老父和赡养儿子。我们之间怎能有共同的语言?"

"那么,夜晚同房呢,也不互相接近吗?"我放肆得可笑。

"不瞒你说,心里冰凉,手脚热不起来。上床的时候,两人没啥话说,虽然睡在一头,但都保持一点距离,亏得他老实,整整一个月,始终互不侵犯。说实在的,我还是个处女哩!"她坦率得奇特。

一瞬间,嘉敏那白晰的脸上,愁云尽退,闪出了少女时代那种天真活泼的光彩。

"我真羡慕你,单身一人,无忧无虑。还热衷于啃数理化吗?"

"闲着无聊,不如折磨脑袋瓜。在农村待了八年,啃完了高中课本,上调进工厂后,爱上了无线电,家里摆了个杂货摊,天天拨弄收音机、录音机什么的,还画了张电子自控皮带秤的设计图,可惜厂里不采纳。"

"你真有志气!要是你当我丈夫呀,咱俩一定夫唱妇随!"

说这话时,嘉敏的脸红红的,象朵盛开的玫瑰花。是羞?是怨?是爱?是痴?……可猜不出来。

我猛地收住脚步,呆呆地望住嘉敏那秀丽的姿容,心里升起一阵异样的滋味。

蓦然间,嘉敏回过身来,一头扑到我的胸前,仰起那张玫瑰般的红脸蛋,颤抖着喉咙,泪水象两股喷泉从眼眶里涌出来。

"你救救我吧!我还年轻,我要爱情,我要知音,我要青春,我要挣脱命运的囚笼!他不该是我的丈夫!我爱的是你,是你!"

啊,这是什么样的场面呀!象狂风吹过海面,掀起滔天巨浪;象火星跌落油锅,燃起熊熊烈焰。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,周身的血液似乎将要沸腾起来。

人的一生,不能没有爱;缺少爱情的青春,是不完美的青春。可怜的嘉敏呀,只有我可以爱你、可以救你,我一定帮你挣脱命运的囚笼,获得幸福的归宿。

我一把将嘉敏挽在怀里,紧紧地拥抱她,慰抚她,轻轻地帮她揩去脸上晶莹的泪水:"嘉敏,别悲伤,别失望,我爱你,我救你,我一定帮你得到幸福!"

浴着清凉的秋风,踏着明丽的月光,我俩肩靠肩、手挽手,心贴在一块,忘情地溜达着,娓娓地倾谈着,直至玉兔西沉,才依依不舍地分别。

爱情的魅力是那么奇异。连续三个夜晚,忘记了时间,忘记了地点,忘记了各自的处境,忘记了周围的一切,我同嘉敏在古县城外这条江畔小路上约会聚晤,我那轻哼着的男中音伴着她那柔婉的琴声,缓缓地飘向月夜的深空,激情不散。

人们都喜欢把爱惰比作鲜花。然而,我与嘉敏的爱情又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呢?它是纯洁的——它那种子在我俩心灵的土壤里埋藏了多少个年头,少年别离,环境变迁,使它一直得不到主人的培育,但它并未消亡,却是那么顽强地保存了自己,如今,一旦受到主人的扶植,便尽情吸收养分,很快长出茁壮的新苗;它又是不幸的——谁能想象到,它那鲜丽可爱的嫩苗刚刚探身出土,便会遭受一场狂风暴雨的摧残,面临夭折的厄运。

就在我到姨妈家探亲的第五天,也就是我同嘉敏开始谈情说爱的第四天,一股料想不到的逆风,把我吹得晕头转向六神无主了。

早晨起床,到姨妈家屋门外滴水沟旁去刷牙,正好碰上隔壁嘉敏父亲也蹲在那儿刷牙。这位站了三十多年布店柜台的老营业员忽地现出一脸严肃的表情,招招手把我叫了过去。

"听说,这几天,你同嘉敏在一块逛马路,一直逛到深夜十二点,是真的吗?"

"嗯。"

"我知道你们俩小时候在一块念书,很要好。可现在,你们都长大成人了,你不该同她去套近乎!"

"为什么?"

"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嫁到哪家就是那家的人。你可不能胡来,弄得我女儿三心两意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!你没听见?人家都开始说闲话啦!"

"怎么说?"

"人家说我女儿把婆家的钱骗到手了,娘家住上了新房子,就想同丈夫散伙啦!你听听,这话儿多难听。这样下去,咱这家子人可吃不消呀!"

"我……我……"

一听这番言语,我内心如遭一声暴雷袭击,即刻愣傻了眼,一句话也回不出来,还没刷好牙,便倒掉杯里的水,走进屋里去洗脸了。

吃过早餐,我挎个竹篮子,帮姨妈去买点菜。在小菜场里那个猪肉铺排队买肉时,碰到初中同班的一位女同学,她用嘲笑的眼光瞧着我。

"这几天,你同嘉敏又演了场戏,是吗?"

"演什么戏?"

"哈哈,还假正经呢!十年前,你俩演的是'十八相送';现在,演的是'楼台会'。对吗?"

"你……,你胡说些什么!"

"行啦,作为老同学,我要劝你一句:嘉敏可不是祝英台,她已经结过婚,为了你的幸福,给人家丈夫带来痛苦,这在道义上说不过去。你该三思后行呀!"

"这……"

顷刻间,我觉得自己的心猛跳起来,脸孔烧得厉害,顾不得应付同学,惶惶地离开买肉的队伍,低着脑壳往其他摊子上走去。

匆匆买好几样小菜,出了菜场,转到新华书店,买了几本连环画,这是我昨天答应送给嘉敏那接茬儿子的礼物,趁早给孩子送过去。嘉敏不在家,当我踏进她婆家的门槛,把连环画册交到小明明手里以后,她那老实巴交的跛足公公突然怒冲冲地朝我撒气。

"原以为你是嘉敏小时候的同学,把你当客人看待。现在才知道,你来我家是不怀好意,心肠歹毒呀!"

"老大伯,你怎么说这样的话?"

"我问你,你三番两次来会嘉敏,弄得人家半夜三更不落屋,究竟搞些什么名堂?"

"我俩是老同学,多年不见,在一起散散步谈谈天嘛!"

"哼,说得好听!年轻人,放自量点儿,嘉敏是个有丈夫的女人,小心别犯法!"

"啊……"

犹如猛然瞥见一只大马蜂叮上身躯,举着那锐利的毒刺狠狠戳来。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,既惶又恐,顾不得道别,怏怏地折转身子,往屋外就走。

午餐烧熟了,姨妈叫我吃饭,桌上香喷喷的大米饭和菜肴,嚼进嘴巴,却是索然无味。

姨妈望着我闷闷不乐的气色,用她那长辈特有的慈爱口吻,耐心地劝慰我。

"你年纪不小了,说话做事该思前想后,别那么毛毛躁躁,由着性子。我看得出来,嘉敏同她丈夫没有感情,她心里向着你。可那是没法子做的事情。要是你们俩为了一个爱,硬着头皮干下去,到头来,弄得她们两份人家颠三倒四,你还得担个破坏婚姻的罪名,那何苦来着?孩子,听姨妈的话,别再跟嘉敏亲热下去啦!"

听着姨妈的话语,我心里象塞着一团乱麻,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长辈亲人对自己的劝告万分在理,可笨拙的舌尖说不出一句话来,只是默默地朝姨妈点点头。我再也吃不下去饭,勉强地往嘴里划了几口,便搁下碗来,到房间里午睡去了。

天呀,这样的心情,我怎么睡得着觉呢!躺在床上,两个眼珠呆呆地瞪着天花板出神,心里象挂着十五只吊桷,七上八下,难受极了。

万万料不到,我同嘉敏还刚刚打开爱情的心窗,事情便纷纷扬扬地传开去,成了这小县城街头巷尾的八卦新闻,一瞬间,让自己变成人们嘲笑、谴责和非议的对象。这多么可怕呀!

静下心来细细思忖,我才知晓:人情,人情面前设着好几道门槛,不能随意跨越的。

首先,法律,法律是不可侵犯的。嘉敏是个有夫之妇,从她订婚那天起,她和丈夫的关系就受到法律的保护,作为第三者,还去同她谈情说爱,那不是干涉人家的婚姻,破坏人家的家庭?那是要犯法的呀!

其次,道义,道义是不能违逆的。嘉敏的丈夫,那个忠实厚道的中年人,身在远离家乡的内地工作,辛辛苦苦做了十几年工,为了照料年老的父亲和幼小的儿子,化了那么多积蓄,续娶个妻子,多不容易呀!我能为了满足自己的爱情,让他夫妻离散,把自身的欢乐建立在人家的痛苦上吗?

再次,名声,名声是要紧的。我还年轻,事业未立根基不牢,谈何成家?倘若为了爱情,让自己卷入社会上的纠纷,担上个"趁人之危占人之妻"的丑名,我还怎么有脸做人?

……

此时的我,觉得自己站在一个三岔路口,一边通往悬崖峭壁,一边通往平坦大道,需要马上作出抉择。

此时的我,心灵里摆出一个烽烟四起的战场,两阵相峙旗帜鲜明——一队人马,打着"法律"、"道义"的旗号,人强马壮锐不可挡;另一队人马,打着"爱惰"、"自由"的旗号,队伍零乱士气低落。两队人马干戈相照,好一场激战,胜败分明——那一队打着"法律"、"道义"旗号的阵营望风披靡;另一队打着"爱惰"、"自由"旗号的阵营土崩瓦解。

我终于从床铺上猛地坐了起来,将十个僵硬的手指狠狠地插进蓬乱的黑发丛中,痛苦然而坚决地选择了自己要走的方向。

整整两天,我把自己关在姨妈家让我独住的内房里,叫姨妈从外边反锁掉,自禁出门,拒绝会客,接连几天,从早到晚在房内看书度日——其实,哪有心事看书,自我折磨而已!

这期间,嘉敏来过两回。

头回来,她让姨妈用"出去会老同学"的谎言搪塞走了,说话的声音带点疑惑的口气,但是平淡的。

第二回来,姨妈的任何搪塞都失去作用,我清楚地听到了她那几乎是带着哭音的喉咙:

"姨妈,你别再骗我啦!我知道,他被我爹妈和公公的骂声、被外边的闲话吓坏了,他怕见我的面,他故意躲避我!姨妈,好姨妈,你替我跟他说,再大的痛苦我自己承受,我不让他为难,我不连累他……,我……"

嘉敏转身跑出屋去,一路上哭得那么伤心,那么凄凉。我一下子萌生激动,从椅子上跳起来,想追出去,向她表示自己的同情和安慰,可拉住房门的双手却无力地软了下来。

我失约了,无比痛苦的失约!我背弃诺言了,无可奈何地背弃自己曾经给嘉敏许下的诺言。

假期还有好几天,但我己无心久待,终于辞别老姨妈,提前返乡。姨妈的大儿子(我那老表哥)和几位初中老同学到火车站来送我。然而,出于我的异样心情,没有依恋,只有思虑重重和闷闷不乐。这次南下之行,完全出乎预料,带给我的,不单是温謦叙旧的快乐,更是一场戳心伤怀的痛苦。我匆匆地同送行的亲友们握了手,便急急地钻进车门里去,巴望着列车早点起动,快快离开这块是非之地。

忽然,听见车外有人急叫我的名字,我即起身把头伸出窗去,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飘到我座位车窗下边,默然无声地给我递上来一个信封。

啊,嘉敏!是嘉敏!又是一场心上人的依依惜别!可是,没有娓娓的言谈,没有缠绵的表情,四目相对,每只眼眶里都藏着难言的痛苦,闪动着悲伤的泪光。……

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,列车终于开动了。我静下心来,打开嘉敏赠给我的信封,是一张写着钢笔字的信笺包着一根断成两截的小提琴钢丝弦!我颤抖着双手,将信笺展开,那上面刀刻般地写着几行清秀的笔迹——

这些日子,我和你在一起,做着一场梦。是一场甜蜜的梦;不,是一场可怕的梦!

双方心照不宣,我们之间有着象水晶般纯洁的爱情,可这爱情是短命的。种子埋得太深,芽儿发得太迟,嫩苗刚刚出土便遭到暴风雨的摧残,等不到开花,等不到结果,眼看它一下子枯死。

我们双方曾经相约共誓,为获得我们之间爱情的合法地位去努力奋斗。可你的誓言是虚假的,还没披挂上阵,一见风吹草动便自动退却,落荒而逃,溜之大吉。想不到你这样没志气!

知道你打退堂鼓,我恨你,怨你。我狠狠地拉我的小提琴,整夜整夜,哀曲不断,拉着拉着,忽地断了弦,再也无法拉下去。啊,我从此没有了爱情,失去了知音,往后的日子怎么过,我不敢往下想。

我有终生的遗憾,我有终生的悔恨,我有终生的痛苦,但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种下的苦果,只能自己来承受……

泪水一滴滴地掉落在嘉敏写来的信纸上。我两眼呆滞地凝望着车窗外,心里翻腾着一种苦涩难忍的滋味。

我生平第一次发现,自己是个无能的懦夫。几天以前,我还象个英勇的骑士,慷慨激昂地宣示为爱情而战,诺言铮铮信誓旦旦;可是,只过了几天,面对外界包围和毁灭爱情的巨大压力,却是胆怯、畏惧、惊惶、失措,临阵脱逃不战而降!

我生平第一次感到,自己是个卑劣的私利者。眼看着同舟共济的伙伴不慎跌落河浜,想去相救,又怕弄湿了身子,为了保牢自身的安全,望而却步逃之夭夭,任落水者沉没灭顶!

我的眼前,又清晰地浮现出嘉敏的面影——那张纯洁烂漫而流露着哀婉忧伤表情的脸。这张脸,将是对我良心的永远谴责。从此,我以自卑之心,欠下嘉敏一笔精神债负,这既是一笔无法计算价值的巨债,又是一笔终生难以偿还的情债;从此,我用羞耻之笔,在自己的人生经历里写下一个永难抹去的大字:悔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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