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一战，可以看见的，是刀光剑影，血肉横飞，战场上，只剩了他一人。
染血的宝剑已深深没入脚下的黄土地，他半跪在战场上，周围只有鲜血铺就的红毯绽开一地的妖娆，那是盛世的奢华。
他在这里待了很久，久到他已记不起是何时打赢的这场仗，又是何时，周围只剩了他一人。他不去想，因为他不敢想。他不敢想，昔日说着笑着和他开玩笑的战士们现在只是一具了无生机的尸体，所以他不想，也不看，闭着眼睛，努力寻找温暖，却只有瑟瑟的凉意，已经秋天了。
临晚的时候，他听见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，不是向他而来，却在寂静的战场上显得很突兀。他抬头，便看见了一抹鹅黄色的身影，是一个女子。
她神色淡淡，怀中抱了一把无弦琴，低头看着一具尸体，从他的角度望过去，她的侧颜美好，美好的不食人间烟火。
随即，他看见她摇了摇头，转身，缓缓朝他看了过来。只有淡淡一眼，她便移开了目光，脚步轻抬，便又走向了另外一具尸体。
他想喊住她，想说这里是战场，不是闺阁，她一个女子不该来这儿。可是，一个字音都未咬出，一阵晕眩感便汹涌袭来，一瞬间，他高大的身影便倒了下去，几天的不眠不休，已彻底磨光了他所有的精力。
醒来的时候，他已回到了将军府，躺在自己的床上，他双目有些无神，房里没有丫鬟，他不喜欢别人伺候。
想闭眼的时候，床边却突兀的多出来一抹鹅黄色的衣角，他心头一跳，想到了那天在战场上的女子。
转头，便看见她仍旧抱了那把无弦琴，坐在床边，神色淡淡的看着他。
她嘴唇微微一动，说，醒了?先穿衣，我想看看这里。
她的语气很疏离淡漠，却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，有些压迫，不容反抗的节奏。
他有些怀疑这是不是他的家，但事实证明，这是。而且，奇怪的是，在他出府的过程中，即使那个女子走在他旁边，所有的人却只看见了他，他们看不见她。
心里渐渐有些慌乱，却强压了下来，他是将军，是在敌军手里死里逃生的将军，是走着一条血路回来的将军，他不会，也不能害怕。
她说她叫索琴，此外，便不再告诉他其他。
他说他叫郭尘，她只是微微点头，无波无澜，不喜不悲。
一路无话，他只是走在她身边，一路陪她看京都的繁华。
前面有卖糖葫芦的吆喝，她转身，问他，那是什么?
他心下讶异，又是多看了她几眼，低声答，那叫糖葫芦，是一种吃食。
她又看了看那糖葫芦几眼，然后就对他说，我想吃。
他微愣，最后，还是买了下来。
她只吃了一口，便扔了出去。他站在她身后，有些莫名其妙，他想，真是一个古怪的人。
可是随后，她便转身，轻轻踮起脚尖，凉薄的嘴唇贴上他温热的嘴唇，那把无弦琴横在他们中间,他觉得那很凉,大脑已经不再思考,他只是呆呆的,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,他能看见她细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。
那是京都的夜市,人来人往,是战士们看不见的热闹喧哗。她就这样在街上吻着他,而他,眼中看见的,只有她。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去,只剩一地的浮光掠影。
时光仿佛在此停驻,他的耳畔,是她平稳的呼吸,还有他们交缠在一起的长发。
她贴在他耳边说,我要你的爱。
她来历不明,他却坚持在三月后迎她入门,他说,所有的人都见证了他们的那一吻,无论如何,她是未出阁的女子,他该对她负责。
家人拗不过他,最后只得同意。
他开始筹备婚礼,事无巨细,都是他亲自操办,他不知道他到底是对她负责,还是真有那么一点爱她,她说她要他的爱,他不知道他给不给的起,但是,既然决定了要在一起,他必定是会好好待她的。
可是三月之后,她不见了身影,他在她居住的客栈等了她一整天,却始终不见她抱琴的身影,他成了全京都人的笑柄。
他是生气的,回去之后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,最后,坐在满目疮痍的房间里发呆。
家里人心疼他,替他向圣上上了折子,说他不去边关防守了,可是没等圣上回复,他便一声不响的去了边关,这一去,便是四年。
再回去的时候,是作为罪人回去的,他打输了一场很重要的战役,圣上震怒,派人将他押解回京。
他不声不响的坐在牢里,什么也不说,什么也不辩解,任由家里人急的团团转。
可是最后,圣上并没有处决他,而且,还让他出狱。
出狱那天,他看见了她,她依旧是抱了一把无弦琴,只不过,她的手,挽在这里地位最高的人胳膊上,那是当今圣上,听人说,圣上几天前便封了她贵妃,她说她是他的妹妹,圣上不疑有它,当即便放了他出来。
这些,都是回府后无意间听下人说的,听完后,他脑子翁的一声,此前所有对她的恨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,他一时冲动,当下便拿了把刀冲进皇宫,他想把她带出来,然后好好过日子,什么也不理了。
可是他看见的,却是她卧在圣上的怀里浅睡,闭眼的样子美好的让他不忍打碎。他立在那里,不言不语,只是看着圣上怀中的她,手里,还拿着那把大刀。
圣上冷嘲,怎么,你要来刺杀朕?朕告诉你,若不是琴儿,你现在根本就不可能站在这儿,朕不管你们之前发生过什么,有过什么纠结,但朕现在告诉你,琴儿是朕的女人,这条命给你留着,你就好好的用,不要再妄想什么,你赌不起。
是的,他赌不起,他不是一个人,他身后站着的,是整个家族。他可以赔上他的性命,但他不能赔上他们全家一百多口人的性命。
可是,他不甘心,他想争取。
于是,他跪下,他说,我爱她,求圣上成全。
那是他,第一次掷地有声的说爱她。
圣上只是冷笑,成全?你知不知道,她已经有了朕的骨肉,你觉得,朕是会成全你的吗?
圣上的话犹如平地惊雷,他除了震惊,只有震惊,怎么会?她不是才封贵妃吗?
可是圣上没有解释,只是挥手让人带了他出去,而他,脑海里想的只有,她有了圣上的孩子了,她有了圣上的孩子了。
无法呼吸的心痛之下,他再次选择了离开,驻守边关,却时刻留意她的消息。
听说,她小产了,他有些窃喜,也有些担忧。
听说,她封皇后了,他只是落寞。
他开始给她写信,无法寄出去的信,一叠一叠,堆在书桌上。
花开又谢,花谢又开,转眼,便又过去了三年。
他这天正在和底下的战士们狩猎,却有急报传来,信使说,皇后娘娘病逝,圣上宣他即刻回京。
那一瞬间,他手里握着的弓弩无声无息的滑落,落在地上,随即断裂,而刚才还有淡淡微笑的脸庞即刻便裂开了皱纹,他竟是一瞬间,老了十岁。
良久,他听见自己虚无缥缈的声音,郭尘病重,恕……不能从命。
信使理解的点点头,他本就是将军的人,将军的心,他也懂。
岂止是他,所有的将士,都懂。他们能看见将军深夜还伏在桌上写信,可是将军却从来不让他们寄出去,他们也能看见将军经常到七年前的那场战役现场,一坐,就是一整天,抱着一把琴,一声不响的在那里发呆,他们开始也不懂,后来,才知道,将军的那段曾经。
于是,狩猎场一时分外安静,只剩了所有人的呼吸,大家都看着此刻正坐在马上的那个人,那是他们的将军,他们敬重的将军。
将军一声不发,他们也不去开口打破沉默。最后的最后,他只是回了军营,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下拉的很长很长,平白添了几分孤寂。
第二天,军营到处,再不见将军身影,众将士只是笑,笑的有些凄惨,将军,还是放不下吧。
他日夜兼程,终是晚了。回时,她已下葬,而他,就站在人群里,看她缓缓的移入皇陵,双拳紧握,他暗暗下定决心。
晚上,他潜入皇陵,开棺之时,他看见她依旧如昔的脸庞,眼角有些湿润,却是没有迟疑,背起她就走。踏着夜色,他恍惚间觉得背上的她动了动,疑是幻觉,却又听见她淡漠的声音,你忘了我的琴。
他闻到了她的呼吸,他确定她还活着!这一刻,他不是害怕,而是漫天的喜悦,是的,她还活着,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还活着,只有他知道,也只有他,会对她一生一世。
他为她取了琴,带着她又一声不响的回到了边关,他想,他们可以厮守了,是不是?
只是她依旧淡漠,他不去问她,她便也不去解释。只是有晚他拥她入眠之时,她在迷迷糊糊的他耳畔说,你欠我的,现在就还了吧。他不懂她的意思,只是头昏昏沉沉的,没了知觉。
第二天他醒来之时,身边已没了她的身影,可一床的凌乱证明着昨夜的激情,那是她第一次主动,可是,他却感觉心空了一块,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他的身体,他感觉不到他对她的爱意,他只是记得她,像一个陌生人一样。
他再没寻到过她,只是他没多大感觉,心跳如常,只是更冷静。
他不再去想她。
他开始变得冷酷,变得无情,众将士也不敢再跟他开玩笑,他所想的,不再是她,是家,是国,他更像一个将军了。
只是他永远不知道的是,索琴的一切。她悄无声息的来,又悄无声息的走,像风一样,踏过便无痕。
他娶妻生子,有了美满的家庭,百年之后,他子孙满堂,再入轮回,阎王说有人取了他的七情之一,爱。
纵然再入轮回,他依旧止不住泪流满面,虚无的场景浮空飘过,他从阎王那里得知了一切。
原来她是天界乐姬,有琴凡阁,此琴以七情为弦,是为喜、怒、哀、惧、爱、恶、欲。千百年前,凡阁琴毁,乐姬奉命下凡寻世间最为纯净之七情,以其为弦,于蟠桃盛宴上奏仙乐,以扬天威。
战场遇上索琴时,她只差爱弦,翻遍了战场,她都没有找到纯净的爱引,后来,他晕倒,她才注意到他,才注意到他的爱引可做爱弦,只是那时他心里装着的,是整个国家,他所表现出来的,有喜怒哀惧恶与欲,却独独少了爱,为了唤醒他内心深处的爱,她以自己为饵,原计划是,引爱出心,索爱成弦,可是直到他们成亲那天,他还是不能彻底对她敞开心扉,她捉不到那抹爱引,所以,她逃婚了,她觉得凡界之大,除了他,肯定还有别的爱引,于是,她开始踏遍凡界,却始终没有找到合意的爱引,最后她回了天界,准备休息一段时间,再到妖界找找。
入妖界之后,天界历劫,妖王叛乱,她未回去之时,便接到天帝密令,呆在妖界做卧底。
做卧底的那段时间,她依旧没停止找爱引。一次,追随一个小妖再入凡间,她本意是收了他,因为他作孽太多,而她,看不过去。只是,那时,她看见了他,他一个人孤寂的站在军营里,目光不知落到了何处,小妖躲到了他的身后,她所发出的巨大冲击力已来不及收回,下意识的,她迅速转换灵力,而灵力反噬,她一身修为几乎全部被废,而小妖也发现了她的卧底身份,堪堪的从她手下逃了,她看着双手,只是苦笑,然后无声的对他说,索琴,不欠你什么了,但你欠索琴的,他日索琴必然来取。
他看不见她,所以不知道,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。
妖界霍乱,她修为尽废,妖王将她推上了烈焰台,施以火刑,势要她灰飞烟灭。
天界却无人来救她,任由她自生自灭,那一次,她全身的肌肤尽数毁去,若不是有师兄的及时赶到,她的命,怕是也要丢在那儿了。
天医说那是妖火,她这一身肌肤,怕是只能这样了。
天帝听说后,便免了她的职务,赐了一方静潭,那是在天界与凡界的交界处,常年寒冷,比嫦娥的广寒宫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她知道,乐姬一职,需要的,不仅仅是超群的乐理才能,还要的,是容貌,因为,乐姬代表的,是天庭。师兄为她鸣不平,她只是笑笑,离了职务,其实也不错。还能看看人界,看看那熙熙攘攘的繁华盛世,那比天庭,要温情的多。
她有时会自己做糖葫芦,却总是做不好,每当做不好时,她就会想起那天夜市里的他为她买的糖葫芦,酸酸甜甜的,只是她只吃了一口,因为身为天界的乐姬,她不能染太多的凡尘俗物。
有时想着想着,就又想到了他,也想到了那寂静天地的一吻,每当这时,她就会朝他的方向看一看,虽然她看不清楚,因为妖火,灼瞎了她的左眼,而右眼,也只能看的模模糊糊。
后来啊,她就知道他出事了,是千里眼顺风耳无意间谈起的。
她担心他,所以她求师兄帮她,她要给他一个光明坦途的未来,一个没有把柄的未来,所以她服下了“倾颜”,“倾颜”只可暂时恢复她的容貌,但是每时每刻,她必须忍受蚀骨之痛,直到“倾颜”的药效散去,而其药效散去后,她便会迅速苍老,凡间四年之后,便灰飞烟灭,连转世的机会,都不会再有。她知道师兄定会反对,所以她瞒着他偷偷服下,师兄发现后,苦笑,他说,你这是何苦,何苦?
她只是笑。
她演了一场戏给他看,也是想让他死心,可是她没想到他胆大到去皇陵盗尸,她心软了,想着再陪他一段时间就好,就一段时间,她不要求很多,她还在的时候,就那么好好珍惜他吧。
她荒芜了他的大好年华,最后,又取了他的爱引,离他而去,她说她是对不起他的,所以她让他子孙满堂,享尽天伦之乐,她一个人,默默看着就好,幸运的是,还有他的爱引为伴。
不幸的是,天帝震怒她的私自下凡,借机让她交出凡阁琴,而殿上,满头银发的她只是凄惨一笑,用尽毕生最后的力气摔了那把凡阁琴,而她,灰飞烟灭。
索琴,锁情,到底锁了谁的情,她是凡阁精魄,即使没有“倾颜”的作用,凡阁毁,她亡。
此生此世,天上人间,再没有以七情为弦的凡阁仙琴,也再没有乐姬索琴,有的,只有一抹漂游在天地之间的爱引。他未收回的爱引,自此,长游无眠星辰,即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,也再无人对着它喃喃自语。
郭尘郭尘,我该拿你如何是好?
瞒了一场,爱了一场,究竟什么是两不相欠?亦或者相对不知,彼此已情深似海?
